内地观众对在“2017电影之夜”获得“年度专业推荐电影”的《日常对话》,十有八九都不熟悉。但实际上,这部具有“如呼吸般的渗透力”的纪录片,在台湾甚至更远的国外,都获得了关注和赞誉。它拿下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的泰迪熊奖(最佳纪录片),入围金马最佳纪录片和最佳剪辑,在台湾本土更是叫好卖座,并引起了性少数群体与家庭伦理、女性地位、家暴,甚至社会阶层问题的讨论。

导演黄惠侦在10岁那年,同母亲逃离家中,自此上学念书的日子停止,转而每天帮母亲跳“牵亡歌阵”,共同赚钱养家。妈妈在黄惠侦的生活中,几乎是“缺席”的,没有嘘寒问暖,也鲜有拥抱陪伴。但每一天,她又会和女性朋友在外玩乐,对她们展现出无限的柔情。

小学肄业的女孩受了不少苦,却在天平的另一边迎接幸运—纪录片导演杨力州去拍“牵亡歌阵”,于是她接触到了纪录片,她通过成人教学和疯狂地请教前辈,学会了拍电影。因为接触到社会运动而结识侯孝贤,因为黄惠侦没有公司无法参赛或申请辅导金,侯孝贤就慷慨地伸出了援手,并且影片最终集结了一直黄金的幕后团队。你很难想象,眼前侃侃而谈、平和积极的黄惠侦,居然经历过那么多的曲折和苦难,但你完全不会意外,幸运之神为何会眷顾她。

《日常对话》是一个讲述复杂母女关系的纪录片,隔阂多年的两人艰难地开展对话,通过面对过去的伤疤,学会自我和解。在影片的最后,黄惠侦的女儿采访阿嫲(外婆),她连续问了三次:“阿嫲,你爱我吗?”答案从“我干嘛要爱你”,到“你爱我,那我也爱你”到最后的“我爱你”。

“我们一直在讲的沟通,多么的困难啊!这个小孩跟60岁的老人沟通,你看老人还会故意逗她说,我不爱你……但沟通就是要持续地尝试。”黄惠侦说这是结尾的第一层意思,至于第二层:“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可能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。”日常对话,还在继续。

感言

谢谢电影!一个人能有机会创作,是幸运到奢侈的事情,感谢电影让我用这样的方式面对生活中的伤痛,我很难想出另一种形式的创作,来让我们看到天底下有不一样的人和故事正在发生。感谢推委会,推荐了这部纪录片。

A

心结“如果不是要做片子,我不会有勇气和妈妈对话”

南方都市报:这部私人化的纪录片,创作初衷是什么?

黄慧侦:98年我20岁,纪录片导演杨力洲刚好来拍我们这拍摄“阵头”(即牵亡阵,源于巫蛊习俗的丧葬仪式)这种特殊工作的年轻人,这时我才知道,原来世界上有一种电影叫纪录片,它不是虚构的;原来拥有一台这么小小的D V摄像机,就能够拥有讲故事的权利。其实我的成长过程和别人都不一样,第一,妈妈带我们从家里逃出来后,我国小三年级就失学了;从小做阵头—这到现在都是负面标签化的,大家都说做阵头的都一定是来自问题家庭或问题青少年。而且我的家庭也是非典型的,妈妈是女同志,所以从小社会就把我标签化了。这种对标签的不理解,就会变成愤怒,对社会看待你的方法愤怒,对你自己存在本身愤怒。而愤怒,一度是我创作的初衷,我想要讲清楚我们到底是谁。

2012年我生了小孩后决定要把故事做完。我的生命里多了一组母女关系,从中又看到我和我妈妈的关系,会思考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母亲,一环扣一环。我会想,现在看着我女儿的所有感受,我妈妈是不是也曾经有过?那种你抱着一个孩子,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完整的人,就像拥有了一个纯粹的爱情那样的感觉。我知道再也没有办法回避那个问题了,如果不解决,很多事情都无法面对,我只是需要透过拍摄一部电影,利用创作的过程来完成它—如果不是要做片子,我不会有勇气和妈妈对话的。

生了小孩后,我意识到,这个社会对“母亲”的期待,可以说是非常非常严苛的,大家会期待女人在成为母亲后,就要无怨无悔,无私地奉献一切、把可能性都让渡给她的小孩。当我用这些标准去看我妈妈,好像我和我妈都没达到这些标准。

后来,我做了很多访谈,我还访问妈妈的兄弟姐妹,访问她的女朋友,我觉得这些事好像在拼图,把我妈这个人拼得立体一点,这样我就比较能够理解,她为什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。我们好像都不太认识家人,因为觉得理所当然,但其实不是这样的。而且我觉得,把从来都不说开的事说开,是很有帮助的。

至于我的愤怒大多已经找到地方安置。我很幸运,后来认识了一群做社会运动的人,我和他们一同工作了大概十年,他们让我知道了自己是谁。原来过去我认为很倒霉的事情,包括我为什么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,突然都不再只是我从我身上去看了,而是将这些都放回到我们所处的社会脉络中—为什么这个社会会如此看待非主流的人,少数的人和弱势的人?

南都:心结解开了吗?

黄慧侦:我觉得有。可能电影也用了一种她过去没想象过的方式,来描述了她生命的故事。我们电影刚拍的时候,她就说,我们家的故事到底有什么好讲的,都是一些不堪的事情。可影片放完后,她或许发现,原来我的生命也可以用挺有美感的方式去陈述。影院的观众也和她一起欢笑哭泣,还有很多正面的回馈。

她有一个很有趣的反应。我们从柏林回来后,街上报道很多,她就会把报道带出去给她的朋友看。原本她都是自己在外头编各种各样的“剧本”的—“两个小孩都是我领养的”之类的,公映之后也问我拿票,说要带朋友去看。那就表示她不再回避自己真实的人生了,这个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。如果我们都没有办法去面对自己真实的状态,那真的非常辛苦。

南都:一路以来片子获得那么多赞赏,对你和你的家人产生了什么影响?

黄慧侦:首先我妈会开心,因为她对于我做电影这件事情,就跟我之前做社会运动一样,她无法理解这个工作如何赚钱的,被赞赏了就比较像工作了。对于我自己,这会影响我是不是要持续地、用我现在的方式做电影。如果你讲了一个你真的很想讲的故事,吸引对的观众来看了这部电影,那也就够了。我很希望接下来做的每件事情都可以,不是为了在乎“这个社会如何评价我而做”。

B

创作“做电影是一件太幸运太奢侈的事情”

南都:在拍摄中,如何保持“创作者的自觉”?

黄慧侦:拍摄之前,这个“自觉”很明显,因为我要写企划案嘛。可是到了拍摄现场,我身兼几个身份,界限就会变得很模糊。但我觉得,这对于这个片子,反而不是什么坏事,如果我不是那么用力地在生活、体验生命中发生事情,如果只是保持创作者的自觉,我觉得我就会不在那个状态里。我觉得就是要搅和在一起。我就是得要深刻体验生活的一团混乱,从中再理出个头绪来。最后回到剪辑台,创作者自觉又会更多些,这回过头来帮助我,用比较有距离的方式观看。我在跟剪辑师对话的时候,我都会说“她跟她”,而不是“我跟我妈”哈哈。

南都:拍摄妈妈亲人的段落也非常精彩,他们在镜头前表现出自然的拘谨感,非常有趣。你怎么和他们沟通的?

黄慧侦:他们的反应都是,不相信我会拍一部电影,电影对他们来说很遥远。一方面,我常常说我妈跟她兄弟姐妹之间的相处是很有哲思的,都是“相忘于江湖”。只要相聚就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,平常没事就是好事。所以我拍片子,他们好像也找到了一个相聚的理由。另一方面他们不熟悉电影的制作过程,他们站一排挺着胸,其实那已经是最后一场了,但他们都还认为摄影机应该是在照相的,所以才摆出那种要拍照的姿势,然后还会说:好了吗?!他们有自然和不自然部分,这是花钱找演员都演不出来的。

我选择纪录片,是希望它能和台湾社会对话,所以它不应该是剧情片。观众就知道里头的人都是真的。

其实这两天台湾在修改同性婚姻的法律,拍片过程中法案也在持续推进。也因为这部片,有些会议、公听会邀请我。但其实,拒绝我的会议更多。我以为台湾社会在这个议题已经进步不少,但当我被拒绝后,才知道原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进步。所以后来我就更确定《日常对话》需要是一部纪录片,只有这样它才会产生风大的力道,跟这个社会对话的机会才会更大。

南都:亲戚对你妈妈是“铁T”的反应,很好玩。这里面有LG BT的东西,也有家庭沟通的问题。

黄慧侦:那段,不同文化环境的人看了,都会笑,大家都知道他们很囧地在回避。

那一段拍摄其实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,因为,我在去问他们之前,以为他们都会说“我知道啊,因为你妈从小就跟男生一样啊”,而且我妈妈都会带她的女朋友回去看外公。但他们的答案几乎一模一样,反应都很像,都要离开摄像机。那时我很惊讶—你们怎么睁眼说瞎话?而且我在访问他们的时候,我妈妈就跟女朋友在一起……但很快,我又可以理解了,我青少年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,对他们来说更是。所以他们就最方便的方法,当然就是说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他们也在试探我,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提,这些其实也反映了社会状态。类似的回避,可能很多人都经历过。

南都:接下来还是继续做纪录片吗?

黄慧侦:我自己的片子会是纪录片,但中间也不排除会跟其他团队合作剧情片,我不一定要当导演。对我来说,做电影是一件太幸运太奢侈的事情。

2017电影之夜,由1978电影小镇和浙江卫视联合主办,首席合作伙伴淘票票,特别支持单位:微博、新浪娱乐;指定用酒:广州塔酒。

采写:南都记者刘平安 实习生罗曼瑶

摄影:南都记者钟锐钧 黎湛均 梁炜培 特约记者陈君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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